《苹果教我的事》Part3:准备赴死后的新发现(转贴)

不得已放弃稻田

越挣扎,就越深陷泥沼。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,我几乎快要发疯了。那时我有点神经衰弱,经常独自坐在储物室内,连灯也不开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水泥地上发呆,几乎每天晚上都这样。我太太很害怕,不敢叫我。

当我呆坐在储物室时,脑海中出现两个自己,同时对话。

“别再坚持无农药了,也该为家人想一想。”其中一个责备说。

另一个我则不断激励:“一定要坚持下去,绝对会有办法的。”

责难的声音较为强烈,我饱受苛责。

有一天,当我坐在储藏室里,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宛如大峡谷般的峭壁。我好像释迦牟尼佛一样盘腿坐着,一直往下掉,一直往下掉。我不是跳下去,而是以盘腿坐的姿势整个人往下掉落。这种景象曾经多次出现在我眼前,难道是梦境吗?

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?我曾经把这件事告诉我太太,也许是因为我想太多,有太多烦恼,把自己逼近了死胡同。

我们家的经济也陷入了窘境。由于没有现金收入,所以无法支付税金。即使向农协贷款,仍然入不敷出。家里值钱的东西和稻田都遭到扣押,发愿的调查员三不五时就上门催讨。最后,我们不得不放弃二十公顷的稻田。那块稻田可以收成十八袋米,让一家人得以糊口,如今却也被扣押了。

每次遭到拍卖,我只好四处借钱,暂时度过难关。我曾经多次去走路只要十分钟的老家借钱。母亲虽然很支持我,但有时候家里有亲戚来访,她也会假装不在家。每当隔着玄关的毛玻璃门,看到母亲在屋内局促不安的身影,我觉得自己好像犯了滔天大罪,只好对和我一起来的女儿说:“阿嬷有事出门了。”牵着她们的手落寞地走回家。

我的果园也成为众矢之的。亲戚指着我的鼻子骂:“你滚出木村家!”我们家成为岩木町最穷的一户,左邻右舍说:“那家伙是傻瓜,别理他。”我已经无计可施,不能给家人继续添麻烦。

在所有果园都实施无农药、无化肥栽培的第六年的七月三十一日晚上,虽然我一直深信“自然栽培苹果绝对可行,一定可以找到答案”,然而,看到果园的情况始终无法改善,严峻的现实终于把我击垮了。

我不想听到隔壁果园的果农向我抱怨,不想和他们打照面,每天都等大家离开才去果园抓虫。那天傍晚过后,四周的果农也都回家了。

我拿出把苹果箱装上小货车时用来固定的绳子。由于连年没有收成,这条绳子已经六年没有使用了。我从一捆绳子中剪下三公尺左右,然后一步一步拨开芒草,进入了山中。

以死谢罪

我打算以死谢罪。

我的果园位在海拔一百九十六公尺的地方。我穿着长雨靴,一鼓作气爬上岩木山的半山腰,经过两个湿洼地。上山、下山、上山、下山,有些地方需要攀着树才能往下走。不久之后,我来到后流川的源头。十公尺宽的河水湍急,河床上有不少石头,河中的岩石很滑,我在河里跌倒了两次。现在回想起来,在那么浅的河中跌倒时,我还是很凉,但不会觉得冷。我曾经去过好几次,河水很清澈,有很多红点鲑和真鱒。

过了河之后,就是差不多十公尺高的绝壁。我抓着草木和岩石,好不容易爬上去后,就是一片平坦的路。虽然绕道而行可以找到比较好走的路,但那是我只想拼命往上爬。不管高低,只想往上爬。我在深山里走了将近两个小时,寻找一个死的地方。

皎洁的满月下,弘前市街的夜景在脚下眨眼。好美好的夜晚。大街小巷都在为迎接佞武多祭做准备,我突然想到,不知道几个女儿在干什么?不可思议的是,我完全不感到害怕或是难过,只觉得:“我无怨无悔。因为我做了不合常理的事,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。我太自私了,我对不起家人、对不起亲戚。”

差不多就在这里吧?我四处张望,刚好看到一棵合适的树。

好,就是这里了。我把绳子丢上树枝,没想到丢得太用力,绳子从指尖飞了出去。我真是太不中用了。我一边着么想着,一边准备走下斜坡去捡绳子时,看到月光照在一棵苹果树上,整棵树都在发光,放佛是苹果树本身绽放的光芒叫我赶快看它。

以前,农林省粮食开发事业计划曾经开垦岩木半山腰以下的区域,我上山的路上也看到以前饲养军马的草场(牧场)旧迹,还有一片弃置的大蒜田,大部分农地都和大自然融为一体。

深山的魔法树

“这里怎么可能有苹果园?”

我以为是被人弃置已久的苹果园。难道是在做梦?我忘了自己上山的目的。这一带的海拔高度搞好是橡树生长的极限,因为我每天都在想苹果树的事,所以把橡树看成了苹果树。

总之,我看到的树和我的苹果树完全不一样,没有任何虫害,枝叶茂盛,我的目光和注意力立刻被这棵魔法树吸引住了。

为什么长在深山中、没有使用农药,树上的树叶却这么茂密?为什么虫子和疾病没有侵害这棵树?我呆然地站在树前。周围有一股浓浓的泥土味,我拨开齐肩的杂草,发现脚底松软潮湿。并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。好像脚下放了很多张坐垫。突然,我好像被雷打到似地灵光乍现:"我找到答案了!“

那时已经三更半夜,我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。

我太太担心地到果园来看我,见我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山上冲下来。我问我太太:“你来干嘛?”她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越想越担心,所以过来看看。

我乐不可支地告诉她:“我知道答案了。明天天亮以后,我还要再去。”我太太应该听得莫名其妙。

翌日天一亮,我又上了山。当我找到那个地方,发现前一天的绳子掉再地上。我误以为是苹果树的天然橡树,就像是活力旺盛的野孩子,和我果园里那些惨不忍睹的苹果树完全不一样。我再度确认了眼前的树和我果园里的树有着决定性的差异,那就是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刺鼻泥土味。那是充满旺盛生命力的细菌制造味道。这就是我要找的答案。

关键在于土壤

那里的杂草丛生、地面松软,两只脚都快陷下去了。“泥土果然不一样,我只要做出像这样的泥土就可以解决问题了。”我用手挖起松软而又温暖的泥土,装进塑料袋,绑紧袋口带回家,以免气味跑掉了。

我比较了山上和果园里的泥土的味道,如何才能让果园的泥土接近山上的泥土呢?原本以为已经无计可施了,没想到突然又有很多事情要做。

在此之前,我只注意地面以上的事,整天忙着割草、观察树叶的状态,完全没有想到树根的问题。我一直以为杂草是个大敌,如今终于了解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。真的可以说是之前的想法彻底颠覆了。

之前,我满脑子都是市售参考书上写的内容,视野变得狭窄,完全无法看到其他事情。在果园里,人类肤浅的智慧根本派不上用场,只有把脑袋清空,才能看见大自然的生态。

我观察橡树的周围,发现充满了生命力,所有生物都是大自然循环中的一个环节。虽然看不到卷叶蛾之类的害虫,但有蝗虫、蚂蚁和蝴蝶等无数生命密切地结合,生生不息,没有任何一种生物不具意义,或是去阻碍其他生物的生长。橡树也不是独立存活的,而是周围的自然环境让它得以生存

想到这里,我恍然大悟。人类本来不也是这样吗?然而,人类却忘记了这一点,误以为是靠自己的能力生存在世界上。所以,我才会完全不了解在自己栽培的农作物上洒农药,是多么偏离大自然的协调,偏离了原有的形态,只顾鲁莽地向前冲。我忍不住回顾这几年的光阴,反省自己到底学到了些什么?

去年秋天,我又去了那座山。由于过了湿洼后的上坡道很陡,任何人都会中途放弃。当年的那棵橡树长得很高大,伸手也摸不到它的树枝了。我从这棵树上感受到二十年的岁月。橡树旁还有一株山樱,也令我难以忘怀。

我在树旁边发现了熊的新鲜粪便,一大群苍蝇黑压压地围着粪便打转。当时,熊可能躲在哪里看着我。回家的路上,我遇到了长鬃山羊,我和山羊都吓了一跳。

虽然我想死却没有死成,但如果我没有赴死的决心,大自然就不会告诉我答案。大自然虽然残酷,但我总算能够捡回一条命,种出自然栽培的苹果。

我失败了很多次,最后从中找到答案。如果没有失败,就不可能找到答案。因为我经历了比别人更多的失败,所以也得到了更多的答案,就这么简单。因为我是傻瓜,所以克服了这一切。苹果树可能也对我无可奈何吧!也或许,这是山上的大自然对我的犒赏。

看有吉佐和子的《华冈青洲之妻》时,我深有感触,觉得我和他一样。华冈青洲为了做麻醉药的实验,牺牲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。在挑战无农药栽培苹果的过程中,我也牺牲了我的家人。支持我挑战无农药栽培的木村家两老,在终于看到苹果树开花结果后便离开了人世。我至今仍然时常想起当年的事,很感谢他们对我的宽容。
停止割草

我深信,只要能在果园重现山上的环境,就可以种出苹果。

我以山上橡树下挖起的泥土作为参考,除了自己的果园以外,还去其他山上的各个地方,用铲子挖泥土回来进行比较。

山上的大自然完全不使用任何肥料,只有落叶和枯枝腐烂后经过微生物的分解,形成了山上的泥土环境。

我希望在我的苹果园内应用这种原理,首先,我不再割草,因为割草是人为的干涉。春天过后我就完全不割草,结果草长得很快,一下子就齐肩高了。撒了大豆的苹果园内,苹果树下长出了各式各样的草,大豆也健康地生长,简直就像森林般热闹滚滚。

别人一定以为木村已经放弃了苹果,简直是“放养”了。

当杂草长出来以后,苹果树的树叶第一次停止了掉落。因为杂草保护了苹果树叶,免于受疾病侵害。染上斑点落叶病之后,一到八月苹果树就好像枯树一般,却忍受着疾病、继续奋战。即使只剩下一片树叶,全家都对那片树叶抱着感恩的心。整座果园的外观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。

通常在夏季,土壤的表面温度会升到三十五度左右,有时候甚至更高。但我的长满杂草后,土壤温度只有二十二度左右。当气象预报说户外温度三十五度时,土壤的温度差不多是二十四度左右。因为我一直在记录,所以十分了解。

当草长高时,草中的温度就会下降。夏天的时候会过度干燥,大家会用水浇洒果园。但我的果园不需要浇水,因为杂草维系了土壤的水分。

夏天的酷暑会让树叶和树变得脆弱,所以容易被疾病侵袭。如果割掉杂草,就会导致疾病发生;只要不割草,就不会生病。虽然不是完全不生病,但比起之前已经大为改善。

虽然我也搞不清楚原因,但总觉得苹果树很高兴。

那种感觉,就像是正在舒服地泡冷水澡,或是在附近河川里悠游的樱花鉤吻鲑。在那个酷暑的季节,即使在阳光的直射下,果树仍然感觉到阵阵凉意。

啊,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!我终于慢慢了解了。经过了四、五年,我终于找到了一条线索。入秋后,虽然苹果树上的树叶只有其他果园的一成左右,但树梢前端总算留下了树叶。

杂草也渐渐发生了变化。

有一种在青森县成为苦荞麦、秋田县称为猪草的草。据说猪很喜欢这种草,我想应该是一种紫云英草。不久之后,果园里的杂草都变成了苦荞麦。看到果园内杂草的变化,我更确信割草是不正确的事。

我让杂草恣意生长,于是果园出现了变化。

野兔四处跑来跑去,果园变成了野兔的乐园。

之后,貂、鼬鼠和野鼠也进驻了。

一般的蚯蚓都在土壤表面下五厘米的地方爬行,也可能深到一、两公分。

当长满杂草后,蚯蚓都在土壤表面爬行。各位知道蚯蚓一天排泄多少粪便吗?差不多是一个玻璃杯的分量。如果是粗大的蚯蚓,粪便量更加惊人。

去山上时,一拨开杂草,就可以闻到一股浓烈而又独特的泥土香味。只要让果园里的泥土接近山上泥土的味道,应该可以彻底做到自然栽培。一想到这里,就令我雀跃不已。

用手抓一把山上的泥土,用力一握然后张开,就会发现泥土稍微凝聚在一起。用手轻压,泥土就会松开。这就是理想的泥土。

之前,我果园的泥土即使怎么用力握也不会散开。长满杂草之后,轻轻一握就会一下子散开。土里几乎都是蚯蚓的粪便,都是很小的团状颗粒。自从蚯蚓出现后,泥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。

我一边抓苹果树上的虫子,一边看着逐渐变化的果园,暗自思考着。自然界的平衡是由大自然本身所形成的,人类最多只能调整环境,协助大自然更顺利地达到平衡。我在自然的身边学到了这一点。我果园里的杂草,总共经过了七次重生。
苹果树下是大豆田

我的果园内杂草丛生,苹果树下变成了大豆田。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周围的人纷纷嘲笑我。

“木村,你放弃种苹果了吗?你的苹果园改成大豆田喽。”

甚至有人揶揄我:“你打算卖豆腐吗?”

夏天时,大豆长高了,挡住了阳光,稍微抑制了杂草的生长。我把大豆连根拔起观察,发现根部长了满满的根瘤菌。

秋天时,我再度拔起草根观察,却没发现半颗根瘤菌。应该是原本用生物的力量固定住的氮,渗入了贫瘠的土壤,提供它养分。

当大豆的叶子掉落,被叶子盖住的泥土还是可以照到一点弱光。有阳光照射的地方,虫子就会聚集。

冬天时,我也没有清除大豆。请各位猜猜看,翌年春天时,发生了什么状况?

如同《杰克的魔豆》的故事一样,大豆的茎变得非常硬。用美工刀割,会把刀刃弄坏。然而,果园里却完全看不到任何大豆茎。

原来是野鼠把大豆茎全都吃光,变成了粉末。

我原本打算等春天来临再把草割掉,作为泥土的养分,看到这个景象简直目瞪口呆,可见我的果园内住了多少野鼠。

翌年,我再度播种大豆,也不再割草。虽然卷叶蛾和尺蠖蛾仍然肆虐,但苹果树渐渐恢复了生气。

那一年,有三分之一树叶留下来了。一年后,只有一颗苹果树开了七朵白色的花,结出两颗苹果。我和家人感动不已。

这是我女儿第一次看到“爸爸种的苹果。”

翌年的一九八九年,在我实施无肥料、无农药栽培后,果园第一次出现了苹果花盛开的景象。

腐烂病不药而愈

实施无农药栽培后,我发现苹果的大敌——腐烂病消失了。腐烂病的病原菌是真菌,会引起树枝和树干的树皮腐烂。飞散的孢子会沾在修剪口和摘果后的树木伤口上,如果不及时治疗,整棵树都会烂掉,是一种十分棘手的疾病。

我的果园内的苹果树,像自然山林的树一样长满青苔。由于青苔覆盖住苹果树表面,所以即使出现腐烂病的病菌,也不得其门而入。

这和大自然山野的情况一样。现在,公园里的樱花树都会喷洒农药,但是从前都长满了青苔。把一块石头放在山上,就会布满青苔。不过,青苔有一个缺点,就是会成为黑星病的病菌聚集的地方。

对付腐烂病可用泥卷法(用泥土涂在患部,用塑料布包起,这是最便宜、最原始的方法)。有时候想拆下包在树上的塑胶布,却无论再怎么用力,也无法弄碎泥土。这是有无数的蚯蚓在里面筑巢,所以泥土变得坚固。这么一来会影响作业,于是我尝试用其他的方法处理。我使用的是从檜木中萃取的檜木醇,将来自大自然的东西用于大自然,完全不会造成危害。

泥卷法是很繁重的体力工作,我经常叫我太太:“再压紧点,赶快把塑胶布拿给我!”还曾经因此和我太太吵架

这十年来,我同时使用利用山葵抗菌成分的树木涂布剂和泥卷法这两种方法。前者是京都的圣.阿柯特(董事长是小岛爱一郎)公司制造,名为“树木盟友”的产品,我曾经协助开发这项商品。由于不是农药,基于药事法的规定,无法写上有助于改善腐烂病的文字,但是专门治疗树木的树医都很推荐这种商品。

黑星病会导致树叶和果实出现像煤炭般的黑色斑点,更进一步恶化,果实就会变质,变成好像软木塞一样,因此仍然是必须警惕的可怕疾病。

我是使用食用醋预防黑星病。一般的食用醋价格昂贵,我使用的是酸度百分之十五的廉价酿造醋,杀菌效果很强,也有助于预防斑点落叶病。

我会根据树叶的成长情况改变稀释倍率,和加入面粉糊的展延剂一起喷洒。如果持续用相同的浓度,病原菌会产生抗性,因此,我每次都稀释成两百倍到八百倍不等。

我花了六年时间,才终于让醋发挥出应有的效果。如果只是随便喷洒,效果不尽理想,必须根据苹果的生长状况和病原菌的发展状况,在适当的时机用适当的浓度喷洒。醋虽然有杀菌能力,但力道很弱,必须充分了解细菌和真菌生态对症下药。我经过长期观察,终于了解到这一点。

喷洒时虽然味道很刺鼻,但醋不是农药,不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,最重要的是很安全。不过,我这把年纪用手工方式喷醋的确很辛苦,还弄得满身都是醋味。

如果喷洒的时机不对,就会酿成极大的危害,所以我费尽了苦心。如今,我靠这种醋液抑制了病虫害,等苹果树对疾病产生了抵抗力,应该i就不需要再喷洒了。

最近,我对一件事产生了疑问:像我这样将醋用于栽培农作物,醋也会被列为特殊农药。全世界只有日本这么做。我把醋稀释成几百倍后使用,同样的醋,人类食用时是健康食品,用于栽培时就变成了农药。我觉得很不合理,但这是法律规定的,农民只能遵守。

从百草丛生学到的事

如今的农业从业者失去了观察的能力,农民只注意泥土上面肉眼看得到的部分。人类不去探究自己不知道的、肉眼看不到的部分。即使有专家注意到这个问题,也不是从整体的角度观察,而是只看一根树根就做出结论。我认为这就是目前社会的现况。

曾经有人对我说,他无论花费多少年,都不可能做到像我这样。我就问他:“你有没有看过泥土下面?”

我也不例外,是因为每天都经历失败,所以才从失败中吸取了教训。也可以说,我是做了和别人相反的事,或是说违背了常识的事,才终于找到了答案。

比方说,在苹果园长满杂草前,我彻底遵守县政府部门公布的栽培方法“要彻底割除杂草”,以头发来比喻,就是理成五分头。县政府的农业指导部门认为,苹果树等作物和杂草之间会争夺养分,所以要把杂草清除干净。

我太太为了遮住果园四周的枯树,种植绣球花做成围篱,同时也种了梨子、葡萄、桃子和甜梅树,这些果树是我们全家为数不多的水果来源。

由于那时整天忙着抓虫,那些果树的根部都长满了杂草,却每年都结出丰硕果实。苹果树下的草都割得很干净,几乎可以看到泥土了。原本以为割草有助于苹果树生长,然而无论怎么割除,苹果都无法恢复健康。我知道有什么地方做错了,却不知道错在哪里。可见我的观察很不充分,没有看到整体。

我觉得苹果树好像在对我说:“你的学习还不够”。我想起了战争时代,曾经流行一句口号:“不够,不够,工夫不够”。

俗话说“向大自然学习”,虽然我实地地观察了很多座山,但我的眼睛没有看到任何的答案,市面上也没有可以参考的书籍。“大自然中有我还不知道的东西”。虽然生活变得十分困苦,但我还是努力探究尚未发现的东西。

当我无计可施、抱着不如一死了之的决定进入岩木山的深山,百草丛生的大自然才告诉了我答案。我一次又一次地上山,嗅闻泥土的味道。没想到回到苹果园,发现自己身边就有梨子、葡萄、桃子和甜梅等样本,这些果树下也长满了杂草。

这些果树都结出了丰硕的果实,“苹果树叶一定可以结出果实”,我就是靠着这份信念努力至今。之前的我真的是“见树不见林”,实在太愚蠢了。

七、八月份的酷暑季节,我测量温度后,发现当气温二十八、九度时,草丛里的温度仍维持在十八到二十四度之间。割除草的地方或许因为玻璃反射热的关系,温度超过了三十度。

在这种温度下,苹果树应该会觉得很热?人类和动物觉得热的时候,会躲去阴凉的地方,树木却无法移动。“如果我是树。。。。。。”,我开始从这个角度思考。

如果我是高丽菜,如果我是番茄。。。当设身处地地站在农作物的立场思考时,就会发现百草丛生的环境其实是在制造阴凉。

我认为这种想法应该没有错。

在酒店的日子

苹果无收入、无收获的时期长达六年。

我们家开始吃果园里的草。车前草用来炸天妇罗或是加入味噌汤,繁缕草汆烫后淋上酱油或是凉拌入芝麻酱油吃。
笔头菜的孢茎加醋凉拌,马尾草则煮成茶来喝。这些杂草丰富了我家的餐桌。我每个月只能给我太太三千日元家用,为了多赚点钱,我开始外出打工。

我在苹果向我展现答案后开始打工,因为我觉得晚上不需要一直陪着苹果。
我的第一份打工是在弘前的柏青哥店。每天忙完务农后,傍晚五点到晚上十点是上班时间。但我上了八个月的班后不小心感冒,老板一句“你不用来了”,就这样把我开除了。

之后,我转往酒店工作。我瞒着家人,说是在从事观光业。

我太太每天早上来接我,令我感动不已。那家酒店没有停车场,所以没办法停车。我原本把车停在观光景点长胜寺,但警察在车上贴了一张“立刻开走”的警示单。之后,我太太就每天来接我。我很感谢她的不厌其烦。

傍晚六点半,和酒店小姐互道“早安”后,我的工作就开始了。小姐下班后,我要负责清扫厕所。我之前以为店里的清洁工作都是由小姐负责,后来才知道我误会了,小姐只负责招待客人,其他的事都由男人包办。

喝咖啡时配汤匙,但喝果汁或鸡尾酒时就要用搅拌棒。小姐对我说:“给我搅棒。”“搅棒?”我完全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,想问又问不出口,后来才知道就是搅拌棒。于是,我在笔记本上写“搅棒就是搅拌棒”,还附上插画。

如果客人对小姐说:“我不喜欢你,我想换其他小姐。”小姐就会点两次打火机。我必须随时注意小姐向我打暗号,但也不能说:“某某小姐,请你转去第几桌。”

遇到这种情况时,有一套固定的说词:“鲜红的玫瑰花,某某一一零号狸猫换太子,请去第几桌。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。

有一天晚上,喝醉的酒客上门,我一个人忙不过来,就说:“Help、help,披头四。”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记住这些说词。

我打工的地方是业界大酒店的副总经理所经营的桃色酒店,我这个大男人,看到酒店小姐的暴露装扮吓了一大跳。如果店家宣布“今天要举办毛巾节活动”,小姐全身上下只围一条大毛巾而已。那些酒店小姐觉得我是菜鸟,所以即使在我面前一丝不挂也不以为意,让我不知道该看哪里。

店里有六个小姐,我希望可以安排每一位小姐坐台。如果店里没有客人,我就要到街上去拉客。空中下着鹅毛大雪,天寒地冻,我会买一罐一百元的罐装咖啡,放进怀里取暖。当咖啡稍微变冷后,再拿出来喝。喝完之后,将空罐踩在脚下滚动。每家酒店都有各自的拉客地盘,如果超越界限,就会影响其他酒店的生意,但我经常在其他店不注意的情况下,把客人带进自家酒店。

这种时候,往往会遇到最不想见的人,像是表兄弟或是其他亲戚。“他们又来喝酒了。”通常远看就知道是我家的亲戚,我每次都很快躲到看板后面。

但亲戚早就看到了我,直直向我走了过来。那时候,我的苹果园还无法收成,亲戚都不太理我。

“秋则,你在干什么?你沦落到智能做这种工作了吗?”

工作无贵贱

亲戚说话时满嘴酒气,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。我之前也很看不起特种行业,但进入这一行之后,才觉得工作没有好坏之分。当我老家的母亲说“工作无贵贱”这句话时,我觉得她很伟大。

只要不会影响他人,做任何工作都无妨。当时的我需要抛开所有的虚荣心。只要舍弃虚荣,不管别人骂我灭灶或是蠢八都无所谓,反正已经是最难听的话了,所以无论别人说我什么,我都可以充耳不闻。

我适应酒店的工作后,和当地的黑道兄弟起了冲突。我没有觉察拉到的客人居然是黑道兄弟,我立刻意识到不能把他们带回店里,连连向他们鞠躬道歉,但他们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。

他们把我带走,猛打我的脸,我差一点昏过去时,用尽全身力气踩在对方脚背要害处上,趁黑道兄弟痛的蹲下来时逃走了。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躲进一辆汽车底下。“他跑去哪里了?”好几个黑道兄弟都追了过来。一开始只有两个人,但我在车子下面看到了八个人的脚。

店里的小姐看到我拖着半条命跑回店里,纷纷对我说:“你能够躲过一劫,真是太好了。老爹,他们可能会要你的命。”可能是因为我工作很认真的关系,店里的小姐都叫我“老爹”。虽然清扫厕所是男人做的事,但那些小姐经常说:“老爹,我来帮你。”

当时,弘前的声色场所都是农民的身影。苹果的价格很高,苹果树被称为摇钱树。每家酒店的生意都很好,我在下班后的半夜两点半到黎明四点半,会去其他酒店清扫厕所。我带着水桶、清洁剂、长柄刷、橡胶手套等七种工具,主动上门问:“要不要清洁厕所?一个马桶五百元。”由于我洗得很干净,广受好评,一天晚上可以洗二十个,有时候甚至可以洗四十个。我用这些钱帮还在读小学的女儿缴交班费,那段日子让我充分体会到一块钱的分量。

一一零号的丽莎小姐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。特种行业的人很有人情味,待人也很亲切。当时,我每个月的薪水十八万,是在柏青哥店打工时的三倍,实在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。但因为和黑道兄弟发生冲突,我在那家酒店做了一年八个月就离职了。

辞职时,店长激励我:“你一定可以种出很棒的苹果,加油!”还给了我五十万离职金。我没有牙齿,演讲时说话经常漏气。我会掉牙齿,就是因为被那几个黑道兄弟打到脸时,打断了一颗门牙开始的。为了一辈子牢记这件事,我没有去补牙。虽然说起来有点夸张,但我希望留下一个纪念,让我记得自己为了苹果而奋战,即使被人殴打也在所不惜。没想到少了一颗牙后,周围的牙齿也开始松动。我用铁钳拔掉晃动牙齿,渐渐地上排的牙齿全部都掉光了。我懒得去看牙医,后来连下排牙齿也掉了,结果就满口无牙了。

我经常开玩笑说,“苹果树叶”比“我的牙齿”更重要,但大家都劝我赶快装假牙。

不久之后,那家酒店也结束营业,现在已经变成消防队了。

感到欣慰的苹果树

由于苹果树多年没有结出果实,当苹果树终于结果时,我情不自禁地对苹果树、杂草和泥土所发挥的功效说“谢谢”。

附近果园的果农都说:“你已经放弃了你的苹果,它们实在太可怜了。”

那时候,我的果园内百草丛生,我预测这次应该可以结出果实。我认为那些果农说错了,我的苹果树高兴得很。我不施肥料,那些苹果树就像山上的树一样自在,应该感觉很舒畅。虽然树根无法吸收到很多养分,但泥土很松软,根毛可以自由生长。

周围的果农都说:“用肥料和农药种苹果最理想。”但我反而认为那样的苹果树很可怜。

我只种了五年大豆就停止了。因为大豆的发芽率越来越差,根部的根瘤菌数量也逐渐减少。连续种五年大豆可能会导致氮过量,对农作物造成不利影响。

它们都是青色的,有一股淀粉的腥味,根本无法食用。

很多客人来向我抱怨:“真难吃”。有些散客还是很宽容地鼓励我:“口感有进步了。”也有人说:“现在的很好吃,之前的要沾砂糖才能入口,那时候真的很难吃。”苹果树每年都结果,乔纳金品种的果实大小,已经和使用肥料、农药的相差无几。

停止种大豆后,终于种出了甘甜的苹果。

原来是大豆的根瘤菌在苹果不需要的时候释放出氮,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。当根瘤菌在不需要氮的时候发挥效果,苹果就不会变红。

于是,我知道每年种大豆是错误的方式。要采取种两年、停三年,或是种三年、停两年的方式,否则就会影响苹果的口感。当我认识到这一点后,苹果的口感就越来越好了。

如今,我会选果园的十个地方种大豆,随时观察根粒的数量。当每株低于十颗根瘤菌时,就不需要种大豆。如果超过三十颗,就代表土壤需要氮,隔年就会继续种大豆。

苹果树开始结果后,苹果的尺寸越来越大,是之前的一倍。

我有一位客户是火箭博士、著名的航太工程学家系川英夫老师,他打电话激励我:“你也是一切从零开始。”

螨虫消失,蜜蜂现身

当苹果一个、两个结果后,害虫逐渐减少。首先,螨虫消失了。螨虫彼此自相残杀,最后一只也不剩。瓢虫会吃蚜虫,翅膀还没有长硬的草蜻蛉会不停地吃蚜虫的幼虫。人类所说的益虫,通常都在害虫滋生到某种程度时才会出现。如果益虫和害虫可以同时出现,就可以省下不少工夫,但世事总难如意。

益虫以蜂类巨多:泥蜂、蛾寄生蜂(会光刺虫子一次,使虫麻痹,发现虫子不动后,它尾巴上的针会变长,再猛刺六次)、长脚蜂、蜾蠃蜂(蜂巢很像花瓶,很有艺术感。打开蜂巢,会发现卵和卷叶蛾在同一个蜂室内。幼虫孵化后,就会吃卷叶蛾。泥蜂也一样)。当我站上梯子,雀蜂会猛然飞过来,感觉很可怕。一旦刺激他们,就会有一大群现身攻击。

曾经有一段时间,一棵苹果树上的雀蜂巢不计其数,我吓得不敢去果园。还有大雀蜂也会混在雀蜂中,原本以为它们是在苹果树上筑巢,结果却是在泥土中。大雀蜂会两两成对飞过来。雀蜂的时速为八十公里,大雀蜂的飞行速度比较慢。当我用帽子拍打时,另外一只则飞到我身后。实在太可怕了。

我将发酵后的苹果装在水桶里,挂在苹果树上诱杀虫子。听说也有用橘子诱杀蛾的方法,但我使用了苹果。因为我觉得,还是用果园本身出产的作物比较理想,熟过头即将要腐烂的苹果效果最佳。

把过熟的烂苹果加水后发酵,不久之后就会变成醋,所以等散发出香味时就要停止发酵。

想诱杀虫子,只要在水桶里装三分之一的发酵液就足够了,虫会溺死在水桶里。不知道为什么,蛾不会飞进透明或是绿色的水桶,所以我尽可能选择红色或黄色等暖色系。溺死在水桶里的几乎都是雌虫,可能是因为产卵需要养分,当它们闻到甜甜的香味时,纷纷自投罗网。

玩具水桶就足够了。把水桶挂在人的眼睛高度,效果最理想。有时候一晚上会有几百只虫子死在水桶里,看了都觉得恶心。这种方法的唯一缺点,就是雀蜂和长脚蜂会聚集而来。家里有小孩子的话,不适合使用这种方法。

这种方法很受好评,在澳洲、纽西兰和美国也掀起了一股热潮。

引发讨论的苹果官司

北海道余市旁有一个叫仁木町的城镇,仁木町的苹果果农曾经因为黑星病的因果关系问题打过一场官司。原告是该町防治协会联合会的会长山下忠先生。

他因为“再三要求”实施无农药栽培苹果的江本达雄先生“喷洒农药防治未果,导致危害发生”,向札幌地方法院小樽分院提告,要求一百七十五万元的损害赔偿。

在这场前所未闻的苹果官司(一九八九年第一次开庭)当中,我受到被告江本先生的委托,以他的顾问身份参加开庭。由于我和江本先生的立场相同,也赞同他的很多意见,所以才答应。

热衷研究的江本先生,对目前需要大量喷洒农药的苹果栽培方法产生了质疑,一九八八年后,下定决心投入无农药栽培。江本先生主张:“喷洒农药不应该是义务,为了增加收成,使用昂贵农药的栽培方法会严重危害健康。为了我和家人的健康,我不会改变无农药栽培的立场。”

我能够理解他的理论和实践的意愿,但他的果园并非没有问题。

无农药栽培的基本不是放任果园,而是必须修剪整理果园、调整土壤、整顿果树的生长环境。

我每年都会一一拜托周围的果农:“请让我今年也可以继续。”因为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自己隔壁果园一副寒酸相,所以才会拜托他们“让我今年继续”。

江本先生认为既然是自己的果园,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关系,所以才会引起周围其他果农的反感。当别人说要告他,他回答:“谁怕谁啊!”也有不少人支持江本先生,所以声援大会上群情激愤。

双方的论点没有交集,审判结果两败俱伤。江本先生看着判决书说:“真残酷啊。”我对他说:“是你的错,这场官司打了三年,你应该努力和左邻右舍搞好关系,这一点很重要,因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生活在这里。”然后我就向他道别了。

被提告后,江本先生曾经来过我的果园,希望我可以指导他如何修剪、如何驱虫,我也很努力把指导的知识传授给他。

仁木町议会的人同样来过我的果园。我的苹果树有修枝,也有摘果,他们看了之后说:“这就没什么好说了,江本先生既不修枝、也不摘果,就把苹果树丢再那里,一旦得了腐烂病后,就任由它枯萎。”他们看到我的果园和江本先生的果园截然不同,都很惊讶。

推广自然农法的福冈正信先生说:“一旦人为做了什么,就不是自然栽培了。”但是真是这样吗?如果只是凭着兴趣,当然不成问题,但身为果农,不能造成左邻右舍果园的困扰。我无法苟同“什么都不必做,只要过几天一切都会自然改善”这种话。

我曾经问江本先生:“既然这样,你为什么要割草?”江本先生很认真,仔细地把园里的草割得一干二净,只有葡萄园里杂草丛生。他说,这是因为割草机开不进葡萄园。

原告和被告的果园相邻,双方的农舍厕所刚好建在一起。江本先生主张:“我有权利决定自己想要的栽培方法。”对这两位果农而言、对仁木町而言、对北海道而言,这场官司到底有什么意义?

律师没有收律师费,为了这场官司花费了三年的时间仍然没有结果。官司结束后,我和为被告辩护的村松弘康律师在拉面店吃着拉面,喝着玻璃易开罐的清酒,聊起了这场官司一路走来的艰辛。所有参与这场官司的人都是为了信念,而不是金钱。

如果时空背景换成现在,应该会出现不同的意见。因为,一旦有了先例,很多事情就好办了。法官曾经问我:“你认为你和江本先生的栽培方法一样吗?”我只能回答:“在我看来,江本先生的栽培属于观察型农业。”这句话留在法庭记录上。身为被告方面的顾问,我还能再说什么?

观察型农业的意思,就是只站在窗户旁看,觉得“嗯,不错”,不去思考如何改善土壤环境。由于我无法使用“放任”这个字眼,所以只能说是“观察型农业”。

当时正流行减农药和自然食品等有机栽培,苹果官司开庭三十多次,其中有一半我都去小樽旁听,这场官司也引起了全国的瞩目。这是我的苹果开始结果的时期,一件难忘的回忆。